【伞修】我眼中的未来(短,一发完)
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。
今天网吧里的烟草味似乎尤其浓。
二十六秒。
我揉揉鼻子,收回了注视着墙上挂钟的视线,眼光略过网吧里喧嚣的围观群众,朝坐在对面电脑后的你望过去。
也许是你突然地出现在这里带来的错觉。
好一张年轻的脸,稚嫩的棱角,眼睛很亮。
我低头看你的手,方才它们灵巧地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,现在修长的五指安静地拢在了一起,好看得似是一幅静态画。
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场相见了。我听着自己过分凌乱的心跳,深深地呼了一口气,想将由此而生的所有焦躁不安驱逐出去。
八月十三日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三十七秒。我一把推开键盘,等在一旁的沐橙手里提着给我送来的饭菜,见我走过来露出了一个微笑,然后好奇地转向了你。哦她亲爱的哥哥,她无所不能的哥哥,在她的目睹下输给了你,还输得这么凄惨。这仿佛在冥冥中昭示了什么,我有点尴尬,平常一直输给我的家伙们终于捉着了我的痛脚,纷纷瞎起哄起来,那一声声的嘲笑则让这种尴尬到达了顶峰。
然后我感觉到了你首次朝我望过来的目光。
“不打了。”在这种目光的笼罩下,我假装很冷静地开口。
方才全力以赴的一战让你显然兴致正浓,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沐橙手上的饭盒,便朝我露齿而笑,乐呵呵地道:“吃饱了再来吗?”
“来来来,你也一起吃,省得你一会输了找借口。”我摆出了最凶恶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你,却还是在话语中漏出了些许不该有的善意。
然而你这混账小子不出所料地毫不领情,一句“我有这个需求吗”让我没忍住挑起了眉。
更正,无论先前的设想多么美好,某种程度上这其实一点儿也不激动人心,而是令人火大。
这种火大在沐橙和你莫名其妙开始聊起来的过程中达到了顶峰。
“沐橙快过来,别和陌生人那么多话。”
哦该死,我本来不打算这么说的。
现在我就是一个赌气的小孩,幼稚得不像话,输了一次就竖起了全身的软刺,哪怕赢家不会觉得痛,也非得扎上一下。
而你又笑了,那种爽朗而毫无心机的,虽然带着一股大概是天生的嘲讽味,却毫无杂质的笑容。
眼前的世界是斑斓的色块,它们延展又收缩,铺天盖地涌来,将我的意识一寸寸湮没。我看见很多年后你站在我的面前,同样的微笑在你被岁月写上沧桑的脸上绽开,对着旁边的姑娘说:“看看这位,要不是待在这,现在肯定也是荣耀最顶尖的大神之一。”
姑娘转头问沐橙:“是你哥哥呀?”
是的,我是沐橙的哥哥,很高兴认识你,沐橙的好朋友。
“他是我唯一的亲人。”沐橙说。
不不,她只算了有血缘的,还有旁边这个家伙,对,就是他,叶修。觉得奇怪吗?别不相信,他当沐橙的哥哥可称职了。
他可是除我以外,全世界对沐橙最好的人。
姑娘没有听见。
她怎么会听见呢?
她和沐橙开始讨论关于我的故事。
只有你还在对我笑。
虽然晚了很久很久,但我还是想说,我喜欢你的笑,尤其是哪怕你站在我面前,也不再有任何悲伤的这个笑容。
它让我知道你一直很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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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可以通晓过去,然后预知未来吗?
这个概念出现在一些幻想小说里,或者物理学无所不能的定义中。对我而言,这是种奇怪的思维方式,组合着生命中每一样微不足道的事物,拼接而成的完整而又难以言喻的艺术品。它像是某种夸张的妄想,某种不符合积极原则的希冀,某种似乎确切发生过的回忆,深植在我的大脑之中,总是时不时干扰着我的每一个决定。
那年我才十三,而沐橙比我还小上三岁,如何从孤儿院顺利出来如何流落街头的详情不再赘述,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。我要养活两个人,我要给沐橙一个家,我还想让她像其它同龄孩子一样上学,所以我需要钱。
电脑游戏是我这样年龄的人唯一容易上手的零成本赚钱方式,我用了不短的时间学着写游戏外挂,并详细地研究了如何做代练、贩装备、打黑赛,然后我的收入终于让我租下了一个不错的小单间。生活虽谈不上舒适,但也勉强温饱,还因工作的关系,低价购入了两台配置不一但到底还是属于我的电脑。
在一切走向正轨的时候,我死了。
我以为我死了。
燥热的天气、烦躁不安的行人和小孩的哭声,还有迎面而来带着耀眼白色的车灯。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还能记起车胎在身上碾过的巨大痛苦,是沐橙摇醒了神色狰狞陷入梦魇的我。
原来没有燥热的天气,这是隆冬时节,没有行人和小孩,我在家中,熬夜写代码的疲惫让我进入了梦乡,而那并不是个好梦。
再没有比那更可怕的噩梦了,而那就是一切的开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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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沐橙哭泣的脸。
她很少哭,我的妹妹总是那么坚强,哪怕生活条件再辛苦,她也很容易满足。
只要有我。
还有你。
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沐橙在哭,她哭得那么声嘶力竭,像是把一辈子的悲伤都在这次哭泣中倾泻了干净。
我想伸出手抱住她,我想擦去她的泪水,问她发生了什么,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欺负你,告诉我是谁,哥哥去揍他。
我伸出的手抓住了空气,而我哭泣的妹妹没有注意到我。
是你抱住了她。
你抱得有多温柔,你的脸上就有多少痛苦。
那时我不明白你的痛苦从何而来。
那时你就是个于我而言的陌生人。
可沐橙却在你的拥抱下停止了哭泣。
你说:“有我在。”
从此沐橙再也没有哭过。
而我花了足够久的时间才察觉到这个事实。
那是我十八岁那年夏天的某一日,我在十三岁时看到了它,中间的间隔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个太空泛的数字,而等到我十八岁,我才发觉它真的太短暂了。
荣耀、沐橙、你。
短到连一个合理的平均分配方案都不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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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我坐在网吧为客人设置的休息区里,看着你毫不客气地跟来坐下。
你的脚边放着你的包,一脸风尘仆仆,再诙谐的话语也难以掩盖神情疲惫。我知道你大概是刚离家出走不久。
我想过该早早地避开,试试看我与沐橙的人生能不能和你平行擦过,从此再不相干。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这么做,我可以选择不在今天,不在这个时间踏进这个网吧,不打开那个游戏,不接下来自身边人的邀战。
那样说不定还能改变什么。
可当我的手抚上键盘和鼠标,一种陌生的狂热和向往却让我热血沸腾。你是一个强大的对手,一个同龄人,我未来的同伴,我最志同道合的朋友。你是个初见面就打败了我的天才——之后事先有所预料的我虽尽力,但仍然输给了你。
你是……我不在后沐橙最依赖的兄长。
你以为了游戏这一看起来玩物丧志的理由离家出走,在那么多的城市,那么多的街道,那么多的网吧,竟最终选择了会遇到我们的这一处停留。你在一个不经意间听说了我,便满怀期待而来。
现在的我扒拉着手中的饭,它分给了沐橙一大部分后又经过了你的手,你说着让人火大的话却硬是还了一半回来,最后我吃到的份量已经和沐橙差不多了。
我没再用“陌生人”来阻拦你和沐橙的对话。
我怎能让你失望。
在一切开始以前,在最初的最初,你就从没让我失望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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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还隐约记得那段没日没夜研究自制银武的日子,我投入了全部的热情,计算着、尝试着。我记得沐橙泡的咖啡,不断显示失败的屏幕,和稍一转头就能望见的你那满怀期待的目光。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一直充满了永无休止的斗嘴,每一次对视空气中都好似窜出了火花。那代表希望的火焰燃尽了少年们历经每一个坎坷,光明的、无限辽阔的未来就在前方。
而我无法想象那些窜动的画面之中,我自己的模样。
那大概是不知道未来的我会有的样子,轻松自由、为了妹妹,为了友谊和理想而不懈拼搏。
我记得那些失败的苦痛,败北的耻辱,以及振作精神从头再来的豪情。
我记得那些尝试的忐忑,互相对战的乐此不疲,和并肩大杀四方的默契。
而所有的“记得”,其实都尚未发生。
有这样一个问题:人如果可以看见未来……
那样的未来还会存在吗?
我攥着刚买来的两张崭新的荣耀账号卡,在心里肯定的回答——
会呀。
我想要和你结交,我就做了。
我想要玩荣耀,我当然会去玩。
这么美丽这么精彩的一段旅程,岂能断在起点?
那么耀眼那么强大的你,怎能被我折断起飞的双翼?
“叶修,你听说过荣耀吗?它马上就要推出了,据说设计非常新颖,我觉得它的潜力真的很大……”
你疑惑地转过头,我却仿佛看见了之后你被我持之以恒的安利烦到死的神情。
不得不说,还挺有意思的。
尤其是想到你以后会如此爱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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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次看到了大一点的沐橙,在梦中。
她和你正在兴致勃勃地倒腾着用圆筒装的喷射式纸花,她粘了满头纸屑,你也被胶水涂满了脸,你们快乐地笑着,幸福的气息弥漫在了空气里。
我也跟着笑了,然后这笑突然有点发苦。如果不是沐橙还小的时候没有攒够钱,没有办法匀出钱给她买些烟花玩玩,她也不会一直惦记着这些。不就是个烟花,等哥哥醒过来继续研究,等研究出个和市面上买的差不多的,送个你把你乐死,看你还背着我和叶修这混蛋说我以前做出来的糟糕透顶!
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度过了这个没有我的春节。
“等我长大了,也来打荣耀吗?”然后我听见沐橙这样对你说。
叶修!我的妹妹以后可是要去上大学的你要是敢同意——
“好啊,也来嘉世战队。”
我瞪着你,只觉得心头有火一点一滴地往外冒。
沐橙轻轻地应了一声,眼中带着浓浓的满足。
于是我的火气一下子憋了回去。
我那可爱的妹妹啊,她在我看不见的时光里一点点地长大,我却总是当她还是当年那小小一团,好像她每走一步,我都必须站在后面推上一把。
可我不在了。
我不在了啊。
我把她交给了你,你要好好地看着她,替她遮风挡雨,可无论她要做什么,你都不要干涉她,她会走出自己的人生、自己的路,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,那一刻,请你代我祝福她,好吗?
叶修,这个来自过去苏沐秋的托付,你答应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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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用三年,看到了三十年。十五年无关荣耀,十五年心怀荣耀。
我看到了嘉世的三连冠,看到了众多优秀的选手崛起,其中包括沐橙。我看到了你无奈自嘉世退役,汇聚了一批有着绝佳天赋的新人和曾经的老将,组建了新的队伍杀回了联盟。我看到了我送你的却邪,看到了易主的一叶之秋,和我给你的君莫笑。它们大多是一个个的片段,凑不出完整的详情,但已足够我大梦之后回味许久。我看到了千机伞——真有趣,官方的更新彻底否认了散人的职业,我呕心沥血研究出的银武宣告无用,我在这种绝望中站起来,以一句“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”为我一段颇有意义的人生划下句号之后,我就眼睁睁地目睹了它在联赛中大放光彩的样子。我看到了你带领的兴欣夺得了赛季最后的冠军,你身披国旗把荣耀写上了中国的名字。我看到了你留下了十年来无人能破的连胜纪录,独独故意缺席了那么一场。
你为谁留的?
不是我想的那样吧?
我最好的朋友。
我最亲的兄弟。
我最强的搭档。
……一晃已经十年。
那一刻,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,我想冲过去告诉现在的你一切,我还想狠狠地揍你几拳。
“叶修你这家伙,用了那么多我给的东西,赢得爽不爽?感谢我的话就给我多上上坟,每一次我基本上都在的!还有,干得好样的,也就比我自己去做差上一点点!”
我看到了太多。
唯独,没有我的死期。
那燥热的天气、小孩的哭声和闪耀的车灯,多少次自我梦境的边隙闪过,却从不停留太久。
我仍然没有研究出能放得很好看的烟花,这或许暗示了什么。
比如——
未来不可更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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签下嘉世战队的合同时,我的手有点抖。而你难得笑得那么灿烂,眼里全是希冀的光芒。
我想你大概已经脑补完了自己以后打遍天下无敌手、舍我其谁的神气模样。
我才不跟你计较呢。
我才是清楚你大杀四方过程的那个人,你将纵横睥睨,你的前路将比你想象的任何场景都要更加的豪情万丈。
那会是一段多么精彩绝伦、跌宕起伏、没有我的人生。
我仰头沐浴刺目的阳光,心里却一片冰凉。
这一刻久违的幻象铺天盖地堙没了我的视线。
我看见……你走到了我的墓前。
这可以说是我最熟悉的场景了,我几乎就是在这座墓前,看着你从我身边那个尚且稚嫩的少年,成长为如今这个已然沧桑的男子,而我,你所看不见的我,仍是最初的样子。
我看了眼你的身后,原来这一次沐橙没有跟着来。
要说什么快点说,我死期将近,没空听你废话。
“沐秋啊,”你脸上涂着大写的欠揍,叼着烟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雾,“我又退役了,这回,大概真的不会再回去了。”
我被这惊天的一雷劈傻了。
“你有没有觉得很生气?”
算你了解我,呵。
“我已经不年轻了,而你还是花样年华,”你淡淡地说,伸手拨了拨我墓碑上的照片,“哥我还真有点嫉妒。”
满嘴瞎话,别转移话题,你要嫉妒你过来躺着呀。
“他们想让我处个对象,啧,这么多年了,现在我刚回家,就突然来这么一出。”
不是挺好的吗……你人这么混,又这么大岁数了,不让家人给你安排个,难不成想孤独终老?
“我不同意。”
唉唉你又抽了什么风,怎么着就不同意了?
“因为我突然想,你还单着呢,我要是先你一步脱团了,你准得在地底下骂死我。”
你想多了,我……
“就是来看你一眼,走了。”
我被你说走就走的果断唬得一愣一愣。
“对了,”已经踏出几步的你又回过身,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戒指,“真的没办法拿来,都是复制的,放心,绝对以假乱真,你一份我一份,不用谢。”
那是,四枚联赛的冠军戒指,和世邀赛的中国冠军戒指。
那记录着人一生中在一个领域所能达到的最辉煌的传奇。
而你对我说:“你一份我一份。”
你千里迢迢从另一个城市赶来这个偏远的小公墓,将它们分享给了一个已经入土十年的墓碑。
叶修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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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叶修啊……”我拖长了声音,你不耐烦地端着盆水走进房间,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然后撩起水盆里的毛巾开始缴水,“我也不知道,我为什么会病倒……所以沐橙就拜托你了……”
“还没死呢,苏大大,省省你的遗言。”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,拧毛巾的力道像在拧我的头。
我心虚地笑了一下,没敢让你知道我狂奔了一个小时后又冲了一个小时的凉水澡,才终于如愿地病倒。
催命的倒计时悬在我头顶冷漠地走着,而我甚至不知道哪一天它会走到头。我想了好久才终于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,这阵子就别出门吧。
谁想却把你急得团团转,明明不会照顾人,又自作主张地样样都自己来张罗。
“你从来没生过病。”你闷闷不乐地说。
“谁会没生过病啊,叶大少爷?”心里腾起的愧疚快把我淹没了,“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:平时身体好的人,一旦病起来……” 你直接拿毛巾塞进了我的嘴巴。
好小子,翻天了哟。
“你等着跟沐橙解释吧。”你甩下这句就毅然地转身就走,那气势颇有你十年后的风范。
真是个馊主意。
而几天后——老话全是鬼话,平时身体好的人,痊愈起来的速度也跟飞一样。
再也找不到理由不出门了,我愤愤地想,我小心点,再小心点,说不定就能避开这场祸事。
“我去接沐橙喽!”我高喊一声,房间里响亮的键盘敲击声却丝毫未停,很明显你不打算回答我了。
我也不介意,收拾好东西,准备接好沐橙再去市场买点东西。
八月里的天气几天就要热上一个档,哪怕此时已是傍晚亦毫无削减。我擦着汗,只觉得魂魄都要被这太阳烤干。
快到沐橙学校时,人群明显拥挤了许多,路边一个小孩一失手玩具掉在了地上,被路过的一个家长一脚踩断,震天的哭声随之响起。
我皱了皱眉头,突然有些不安。
红灯闪了闪,跳成了绿色,我迈开脚,却只听耳旁一声尖叫盖过了小孩的哭声:“快让开!!”
我转过头,一时眼前只剩那耀眼的光芒。
铺天盖地,将我的过去未来一同笼罩了进去。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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